每年高考，大家“圍觀”熱度最高的，當然是作文命題。這讓我想到了陳寅恪先生。這位歷史學家在20世紀30年代曾經為清華大學的入學國文試卷出過題，其中包括作文題。當時沒有大學統一入學考試，大學自主命題。

  根據寅恪先生自己的回憶，他當時出的題是“夢游清華園記”。這很出如今大多數人的意外，想不到滿肚子學問的陳寅恪先生，竟然出了這么一道普通得毫無“學問味兒”的作文題。陳先生自述命題的理由是：“蓋曾游清華園者，可以寫實。未游清華園者，可以想象。”對于應考者，說實在話，這樣命題的命意，可謂體貼周全，做到了平衡與公平，讓應試者“誰都有話可說”：去過清華園的，不僅可以實寫，而且還可以借“夢”字，把自己進一步的期望和設想，與實際所見所想進行比較，從中擴大可寫的范圍和層次；從未到過清華園的，甚至未知清華園名稱或由來的，則完全可以“夢想”之，全憑己意自由發揮，無所不可。這樣的命題，才可謂真正的“開放式命題”吧。寅恪先生還幽默了一句：“若應試者不被錄取，則成一游園驚夢也。一笑！”

  此外，寅恪先生還聯系到了中國自古選拔人才的傳統，認為作文考查須兼具史才、詩筆與議論。史才或可包括以古論今、以今溯古，在古今貫通中體現出實際的觀察與思考能力；詩筆則描寫、敘事、刻畫與想象兼具，既有工筆的筆力，又有寫意的創意；而一旦有了史才與詩筆作基礎，議論便隨了史才的厚度與詩筆的鮮活度自然而出，不致發蒼白無物的空論。

  我自己有一次與街鎮基層的信息員一起交流座談，大家你一言我一語，說自己寫作的體會，覺得寫文章的空間其實很廣：有的“大中還可以見大”、有的“大中需要落小”，小到一個“人人心中有、人人口中無”的小細節上，那個大一下子就鮮活起來了；有的“小中見大”，抓住主干、拎起主題；有的反而要“小中見小”，抓住主干、拎起主題后，再輕輕“放回去”，不露痕跡地放回自然的“場景”中，歸入平淡，這種功力是最深的。這些“群眾智慧”，至今難忘。

  寅恪先生那次出題，除了這個作文題，還有一個更引起人們興趣的“驚人之舉”。他出了一道“對子之題”，題面是“孫行者”。寅恪先生自擬的答案是以“胡適之”對“孫行者”。蓋猢猻乃猿猴，而“行者”與“適之”意義音韻皆可相對。雖說應試者給出的不多，但當時精通文史的年輕人還是有的，更有人想出“祖沖之”這一答案，讓人不禁拊掌稱贊。

  寅恪先生這道題，不少人認為是純屬“開玩笑”的高級“游戲題”，很不嚴肅，在當時就引起非議；放在如今，更可能“沖上熱搜”，引發熱議。但寅恪先生的命題出發點卻是經過深思熟慮的。他曾特作一文做了解釋，認為“可以測驗應試者，能否知分別虛實字及其應用”，“能否分別平仄聲”，“可以測驗讀書之多少及語藏之貧富”，“可以測驗思想條理”。

  在我們今天的時代環境下，當然不可能提倡恢復對對子。寅恪先生自己當時也承認，對子題只是一個不得已、無可奈何的“過渡辦法”。但是，他由對子而產生的對于中國文化特征的那幾條思考，卻依然有價值。形式可以隨時代的變化而不斷改變，但是深刻思考的能力卻是不同時代都需要的。 (李榮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