萬物因水而生，人類依江河而興盛。
最古老的文明，在地理上通常歸屬于“大河”。古埃及文明被冠以尼羅河文明，美索不達米亞文明等同于兩河文明，古印度文明也叫恒河文明，我們的中華文明，則被稱為黃河、長江文明。
水亦不仁，“脾氣”上來，也會洪水肆虐、江河泛濫，給人類帶來災難。萬千年來，相關敘事延續不斷，將恐懼刻進人類基因，成為共同的原始文化印記。
又到汛期，不由得想起去年此時，到都江堰采訪汛情。當時站在金剛堤上，眼前滔滔岷江猶如一條巨蟒，咆哮著從天而降；腳下江水劇烈翻涌，浪拍岸堤，水汽彌漫。內心驚恐之余，也感到十分驚異，暗暗思忖，《尚書》中“湯湯洪水方割，蕩蕩懷山襄陵，浩浩滔天”的記載，是否就是這樣一番景象？
雖然水勢洶洶，但終究有驚無險，岷江下游照例安然無恙。2000多年前始造的魚嘴，先把江水一分為二，化解了水流的猛烈沖擊；“深淘灘、低作堰”的古老河道，以柔克剛，放慢了江水流速；橫跨江面的現代鋼鐵閘群，又精準控制下泄水量。化險為夷后的岷江內江，像是調轉了一副面孔，和緩安瀾地向成都平原流去。后來才知道，那天過境洪峰流量之大駭人聽聞，為數十年來所不遇。
說起四川的江河，首先是數量眾多，有大大小小的河流近1400條。“千河之省”的稱謂，四川當之無愧——境內長江地位之重、意義之大，自不必贅述。岷江、嘉陵江、沱江、雅礱江、金沙江、大渡河等長江主要支流，各自滋養一方，極具分量。
然而，一眾江河當中，發于青藏高原，終匯入長江的岷江，卻最為特殊。若探討范圍僅限蜀地，岷江地位甚至在長江之上。
營盤山文化、桂圓橋文化、寶墩文明、金沙文明、三星堆文明等古蜀文明，皆由岷江江水所孕育。或許太過重要，直到明代徐霞客實地考證以前，岷江普遍被認作長江江源。
“吾家蜀江上，江水清如藍”，在蘇東坡心中，岷江即蜀江。流經大文豪家鄉的這條岷江，似乎有資格作為蜀地所有江河的代表。
也許正因如此，岷江治水，以期“乘成水利以富殖之”，使“其國故生生不窮”，從來都是川蜀大地最重要的主題之一。
每逢初夏，從都江堰出發，進入成都平原，就仿佛置身于一幅多彩油畫：滾滾麥浪金黃，果蔬千里飄香，河渠縱橫交錯，水繞林盤農房。五月農人倍繁忙，上一季的豐收，又跟著下一季的耕種，蓄水、施肥、育秧、栽水稻……都江堰除岷江水害，防止洪災，又興水之利，引江水自流灌溉，讓這里從“江水初蕩潏，蜀人幾為魚”的荒蠻一隅，蛻變為“水旱從人，不知饑饉”的重要糧倉，也塑造出“萬戶千門入畫圖”“繁華盛麗天下無”的千年名城成都。
順岷江繼續南下，行至眉山，就到了四川另一大灌區——通濟堰灌區。始建時間比都江堰只晚100余年的通濟堰，經數個朝代的改建發展，同樣因時制宜、乘勢利導，用岷江江水澆灌出蜀中又一片產糧寶地。成都平原的田肥美、民殷富的繁盛之況，也由此大大向南拓展。
南宋時眉州知州魏了翁對此有這樣的記述：“蜀餉為粟百五十萬石，仰西州者居多。歲侍以稔，惟都江、通濟二堰。”由此可見，兩大水利工程，造就的不僅是天下皆羨的“天府之國”，也實現了“川糧濟天下”。
正所謂“一部中國史，半部治水史”。千百年來，除遭遇戰亂，岷江之上水利工程的新修擴建幾乎從未停止，都江堰、通濟堰、蟆頤堰、鴻化堰……大大小小水利工程達到10余個。特別是新中國成立后，干部群眾齊心治水，在岷江和其流域內，建起一座座水庫，挖出一條條河道溝渠，修成一個個堰塘，壘砌一個個堤防，讓岷江水灌溉范圍不斷擴大。
前不久，川北地區出現旱情，筆者來到四川農業大縣三臺采訪。雖久旱不雨，不想田間渠中卻是水流汩汩，稻秧鮮翠，長勢良好。一問才知，20世紀60年代建成的人民渠和魯班水庫，早將岷江水導引至川北丘陵旱區，讓當地不再“十年九旱收成少，總向老天把雨求”，而是實現了“農水自由”。
如今，岷江灌溉范圍已北至什邡市，東到簡陽市、南抵資中縣等傳統旱區，農田灌溉面積達1165萬畝，惠及人口3000萬。
水利工程的建設，功在當代、利在千秋。但治水之事，卻不能一勞永逸，不可畢其功于一役。歲歲修繕、年年養護，才能久久為功。歷史上，水利工程因疏于管護，累興累廢的，也不在少數。“歲勤修、預防患”關乎百姓福祉，于是按“歲修準則”維護水利工程，積極治水，也成為一地主政者勤政愛民、崇德尚廉的最好體現。
也正因此，“治水者，可得眾望”。從古至今，治水的功臣，必為百姓銘記；治水的功業，定會被世世代代傳頌。
“東流不盡秦時水，西望長陪太守祠”。每年清明時節，都江堰都會舉行極為隆重的典禮和祭祀活動，人們身著秦裝漢服，以古法歲修的方式進行清淤、疏浚、放水，以紀念興修都江堰的蜀郡太守李冰，并祈福風調雨順、國泰民安。據考證，這一民間習俗沿襲了近2000年。唐代時，活動升格到國家層面。到了清朝，官民對李冰的紀念達到頂峰。
在都江堰的“堰功道”，今人還為李冰等12位古代主要治水功臣建起雕像，供后人瞻仰。其中清光緒年間主持了都江堰大修的丁寶楨，因治水功績甚偉，官德人品清廉方正，受到當地百姓愛戴。人們自籌資金，修建了丁公祠，表達感激和敬意。
從防洪抗旱、人畜飲水、農業灌溉，到航運、發電、服務工業生產……如今岷江治水內容的不斷豐富，不僅讓川蜀大地物阜民豐，也滿足現代社會各種發展需要。然而，無論哪個歷史階段，人與自然和諧共生、人水共融，始終是人們的追求。
事實上，自古以來，真正傾情用心的治水者，從來都將良好的生態作為治水目標。治水之道，也必然秉持“道法自然、天人合一”的理念。這些理念，也成為中華民族寶貴的精神財富，一代代地傳承下來。
自幼生活在岷江畔、性極喜水的蘇東坡，為官生涯中，多有治水之績。徐州筑堤抗洪，杭州疏浚西湖，惠州建兩橋一堤……長年累月的治水實踐，讓他總結出一套愛水、護水、興水的治水之道，并形成《禹之所以通水之法》的論述，其中重點提出“治河之要，宜推其理，而酌之以人情”，其中深度闡述的治水順應自然、保護自然的原則，注重民情、保障民生的宗旨，都為后世所受益。
如今，隨著“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”的理念深入人心，長江“生態優先、綠色發展，共抓大保護、不搞大開發”的持續推進，綠水清江上，不斷再現“堤上游人逐畫船”的美好景象。人們寄情于山水，享受良好生態帶來的巨大社會和經濟效益。（高健鈞）